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崖畔上开花

2007-11-07 16:56:00 来源:博览群书 陈幼民 我有话说

人类有两种保持记忆的方式:文字和口碑。我国自秦以来,文字主要是官方的记忆,或者说主流话语允许的记忆。而俚语、山歌、谣谚、传说等口碑则不然,它们是民间记忆的反映,故孔子说,文献足,就可以谈论传统。本刊发表过的文化思考类文章,依据文本者多,阐发口碑者少,今新辟《民间记忆

》栏目,刊发陈幼民《崖畔上开花》一文,或能使读者感受文化的另一种传承方式。

编者

我会的那些陕北民歌,大多是在山里跟老乡们学的。说是“学”会的,也不十分准确,因为没人专门为你唱,也没人刻意教你。在高原上人们唱歌,是不用找理由的,只要心里想了,歌就随口而出,不管有没有人听见。

我们刚到村里时,和老乡还不熟悉,在一起干活,大家都是闷闷的。当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时,我才发现,陕北人的生活中,是根本离不开歌的。在掏地的山坡上,拦羊的崖畔上,赶牲灵的路上,打谷的场上,经常可以听到悠扬的“信天游”。

陕北多是山地,人们耕作时,不会像平原上的人那样排成水平的一行,而是沿山坡斜着摆上去。有时领头的把式还在沟畔,后边的人已经站到了高高的峁尖。这时领头的突然唱起歌来,一个一个地传过去,站在山头的人,就把歌唱到了天上。劳作的黄土梁,顿时变成了一个歌场,不管是年轻后生,还是白胡子老汉,聪明能干的,还是平日里憨憨不言语的,随着老镢的起落,毫无顾忌地大声唱着。泥土在歌声中一块块地翻开,播下谷种的同时,也播下了歌的种子。

见天价这样听着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发觉自己也都会了,禁不住张开口,随着大家一起吼起来。只有在这一刻,才会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,《三十里铺》《蓝花花》《走西口》……一首首的民歌就这样留在了心里,一生都不会忘记。

最初学会的《走西口》是这样唱道:

正月里娶过奴,
二月里走西口。
提起哥哥走西口,
小妹妹泪长流。

哥哥你走西口,
小妹妹不丢手,
有两句知心的话,
哥哥你记心头。

走路你走大路,
万不要走小路,
大路上人儿多,
拉话解忧愁……

歌曲旋律简单,好听易学,歌词很长,我们能记住的也就是前边的几段。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,曲调婉转而忧伤,几乎每个陕北的受苦人都会唱,但人们记不清这些歌产生的年代,也不知道它的原创者是谁。

我不必重复《走西口》的故事,只想说,唱着这些民歌时,我常会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,正像《弯弯的月亮》里唱的:“今天的村庄,还唱着古老的歌谣”。心理上的反差使人恍惚,不知今夕何夕。

被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送到陕北的我们,就这样一下子进入了“信天游”的世界,耳边听的从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”变成了“手提上羊肉怀里揣上糕,拼上个性命往哥哥家里跑”。仿佛穿越了时空,触摸到久远岁月斑驳的痕迹。也难怪,那时的陕北,既是现代的,又是古代的,村庄的样子,和几十年前没什么区别,除了墙上多了几条“农业学大寨”的标语,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依然如故,正像陕北的方言,还保留着许多的古语,依旧在百姓中间流传。那些古老的民歌,仍活在老乡们嘴边,一张口就跨越了百年:

红绣鞋金莲子好像两盏灯,蓝花花穿上了扰乱年轻人。

光棍儿们爱唱:

乾隆四十年事事不周全,什么人留下我单身汉。

在祈雨的时候人们唱:

老龙王,早下咧,早下大雨救万民。

想起闹红时人们唱:

骑白马,挎洋枪,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。

不经意间,我们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,却见到了活着的传统文化,这是一种十分矛盾而又宝贵的经历,和现在那些扛着摄像机满处寻找“原生态”的人不同,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原生态。我不知道这种经历对别人来讲有无好处,但对于日后从事艺术工作的我,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。虽然我的专业不是诗歌和音乐,但是这些民歌,却让我更深刻地认识了这块土地和百姓。我觉得,了解一个地区的历史与文化,从民歌入手,是一个捷径。相对于文字史书的记载,陕北的文化,更多的存在于民间的口头流传上,那些古老的歌谣,经过几代人的锤炼和传唱,饱经风霜,加泥带土,耐人寻味,不仅让我知道了过去的人和事,还因它见景生情长于比兴的手法,和凝重凄婉的风格,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历史观和审美情趣。现在搬到舞台上的原生态,依然是传媒人选择改造后的结果,离开了它的生存环境,往往变了味道,而我却能从最本源的地方,感受到它的魅力,这也许就是插队生活给予我的最大馈赠吧。

我之所以醉心于民歌,是因为民歌大都有好听的旋律。和现在的许多歌曲是靠歌词和吉利话来吸引观众不同,我听民歌的时候,往往还没弄懂唱的是什么,就已经被它的旋律迷住了。记得有一次,在一个早春的晌午,我躺在阳坡上歇息,草帽往脸上一扣,任阳光暖暖地照着全身,山风缓缓地吹过来,四野显得格外宁静。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,我隐隐地听到了歌声。它随着风忽忽悠悠地飘过来,一会儿强,一会儿弱,我睡意顿消,抬眼望去,隐约见对面的屹梁梁上有人在耕地,听不清他在唱什么,只觉得这曲调饱含着忧伤,高亢而凄惶,长长的拖腔在空旷的山野中久久地回旋游荡。我愣愣地听着,心也随着飞了起来,身上暖暖的感觉顿时没有了。三月的高原,到处裸露着灰褐色的干土,崖畔上衰草枯黄,见不到一丝的绿色。在这天地之间,因这歌声,我年轻的心中,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悲凉。

民歌的旋律就有这样的魔力,只用几个小节,就能把你带入某种意境,像陕北的《蓝花花》,云南的《小河淌水》,内蒙的《送亲歌》,青海的《下四川》,还有五朵梅给王洛宾唱的《眼泪的花儿》等等。我很难说清楚初听时的感受,只觉得那些旋律超出了你的一切生活感悟和想象,将固有的概念和偏见打得粉碎,能迅速占领心灵的每一个空间,你会张口结舌,被它牵着,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。它将草原的悠远,山野的荒凉,离别的痛苦,旅途的孤独,人心的惆怅,都浓缩在小小的音符里边,就像那花儿的泪珠,把人的心都淹了。我曾听过一位陕北的歌手唱《光棍哭妻》,刚开始是唱,后来是哭,最后唱到“孩儿的妈妈呀”时便成了嚎,分不清唱腔和哭腔,歌者直唱得泪流满面,听的人也无不动容。我想这旋律是用心和着血泪唱出来的,若非人苦到了极致,思念和期盼到了极致,情感积聚到了极致,是唱不出这样的歌来的。

站在荒凉的塬畔,望着层层叠叠群山后面的落日,一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,这时候,还有什么比“?得见村村?不见人,泪蛋蛋洒在沙蒿蒿林”更能表达你的心情呢?我曾多次住在陕蒙道上的小旅店中,在昏黄的油灯下,我耳边响起的,是“城头上跑马”的旋律,荒凉的古道,陌生的环境,这歌声,从你的心中一丝一丝地抽出惆怅与孤独,难怪马思聪要把它演变成《思乡曲》的主题。

寻找记录民歌的旋律,为我的插队生活带来了一种特殊的乐趣,我就像个饥饿的人在搜寻食物一样,不放过传到耳朵里的任何调调,这首刚学会,就盼着下一个。

有一天早上,推开窑门只见满山大雾,一个个山头隐隐的就像海里的孤岛,扛着锄头走在山路上,雾把头发都上了霜,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。就在这时,忽然听见有人在唱小曲,那声音从雾里钻出来,带着潮气,断断续续,湿润了耳朵。我急忙向前追去,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,被它牵着在山路上转。追了半天,好歹把曲子给记了个大概,他是这样唱着:

记住了歌,却迷了路,待大雾散去,我才发觉,已越过要锄草的玉米地几个山头了。整个上午,我都在心里默念着这首曲子,直到把它完整地回忆出来。

我曾揣着一瓶白酒,钻到一个姓解的老汉窑里,哄着他唱歌,那老汉精瘦,面色黝黑,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。几杯酒下肚,他没了拘束,张口便唱道:“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,四十里山路?也?不见个人。”陕北人唱歌惯用假嗓,声音高亢透亮,老解老了,便带了些沙哑出来,仿佛古树枯枝被风吹着,更显得苍劲有味道。曲调是这样的:

老解灌了酒,有点刹不住车了,他盘腿坐在炕上,对着跳动的油灯,也不理我,自顾一首接一首地唱着,就像我并不存在。有些歌我也听过,但由老解唱出来,就变得古老了许多,好似铜器上带了锈。那一夜,也不知道老解唱了多少首,歌和酒把人都醉了。

我很惊异,这些旋律的歌者,都是普普通通的受苦人,他们不认识“哆、?、咪”,更不懂得什么叫和弦与调式,但他们唱出的曲调,却令专业工作者感到震撼。虽然许多创作歌曲也有好听的旋律,但多数总在人的意料之内,你若听到有些歌很有特色,细一打听,那旋律也是由民间曲调演变而来。和专家们的写作不同,“信天游”大多是歌者在山野之中哼唱出来的,有感而发自不必说,你若往陕北山头上一站,对于那些旋律的产生也能体会出一二。古塬的顶上是平的,远眺可达百里之遥;条条陡峭的深沟,又将其割裂得支离破碎;数不尽的山梁,层层叠叠,波澜起伏。所以这歌声,既幽远悠长,又跌宕起伏,高能碰上白云,低能深触到谷底,婉转得好似山间的小路,绕过了一坡又一梁。就这样,几年下来,我收集了几十首民歌。虽然陕北劳作辛苦,知青命运未卜,但有了“信天游”的陪伴,我在生活中还是感到了温馨和快乐。

很难想象,陕北如果没有歌将会怎样,受苦人一年四季在山上忙活,一把老镢,同一个动作,得重复几个月;赶牲灵的人,走着望不见边的长路,身旁就是一群哑巴牲口;守在家里的婆姨,抱着枕头盼五更,若没有了歌,恐怕人会闷得发疯。

贫苦的生活,并没有把人压成闷葫芦,相反,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,对情感的追求,压抑在心底的欲望,在歌里都变成了赤裸裸的表达:

听见哥哥唱着来,热身子扑在冷窗台。

听见哥哥脚步响,一舌头舔破了两扇窗。

一对对沙鸽朝南飞,泼上奴命跟你睡。

墙头上跑马还嫌低,面对面睡觉还想你。

这种直白和率真,就像被个婆姨直扑到身上,带给你惊奇和欣喜。有人说,正是由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强烈反差,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和幻觉,才使民歌有了如此动人的旋律和真情的表露。

生活不总是压抑的,到了正月里,人们的情感释放就达到了高峰,闹秧歌,踢场子,踩高跷,跑旱船,你会觉得,那时的陕北人好像换了一副模样,平日里也没见他们咋排练,可只要一踩上锣鼓点,人就变得活跃起来,左摇右摆,且歌且舞,那数不清的秧歌套路,把人看得眼花缭乱。

我曾经跟过这样一只秧歌队,那是路过黄河边高山顶上的一个村子,偶然碰上的。“正月里闹元宵”,村民们组织了秧歌队,准备到各家各户去拜年,可这是怎样的一支秧歌队呀,没有漂亮的彩衣,没有鲜艳的彩旗,鼓皮上缝着大补丁,锣和镲裂着口子,孩子们的脸上用红药水涂了两团,猛一看像小丑,那些成年的汉子们穿着平日劳作时的旧棉衣裤,只是在腰里系了条撕扯开的旧被面作腰带,这样简陋的装备并没有消减人们的热情,孩子们蹦蹦跳跳,锣鼓唢呐依旧吵翻了天,家家户户开了院门,摆上烟酒瓜子,等待秧歌队的到来。伞头根据各家的情况,现场编词,为主人送去新春的祝福,众人和着,把小院舞得开了花。

舞了半晌,秧歌队来到一片空场喝水歇息,却见几个汉子好像还没有尽兴,要相互比试舞技,三四个人拉开了场子,边唱边扭,和我们通常见到的刚劲的舞风不同,这些粗犷的汉子,此刻的舞步轻盈柔美,还带着一丝俏皮,歌声咿咿呀呀的也显得缠绵,他们旁若无人地跳着,却把一边的我看呆了。谁能想到,这些农家汉子,平日里操着笨重的劳动工具在土地和庄稼上拼尽全力的身板,竟然还能舞动出如此美妙的动作。破旧的衣衫,饱经风霜的面孔,粗糙的双手,与这舞姿形成强烈的反差,却又合成了更加动人心魄的效果。

我看着他们,心头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感动,眼睛竟湿润了。那时我已离开农村,重新成为一个城里人,再回陕北,不自觉地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。我知道现时城里人的生活水平和陕北有着怎样的差距,对于他们的快乐,甚至怀有一丝悲悯和疑问,如果他们知道了外面的世界,知道自己还在贫困线上挣扎,还会这样开心吗?可这震撼人心的舞蹈,却分明告诉我,谁说贫穷地区的人们,就只能表现得卑微与木讷。快乐其实在每一个人的心里,这是天赋,如果不能享受到它,就失去了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。陕北人自古就有一种自嘲自乐的品质,在悲伤的时候也不放弃欢乐。也许正因为贫困,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才更加强烈,才对这欢乐格外珍惜。和能够“雌了男儿”的江南小调不同,陕北民歌的基调是苍凉悲婉的,但并不绝望,人们表达苦难也是用最优美的旋律,“信天游”中那野辣辣的情感,燃着世世代代受苦人希望的火光,正像他们在歌中唱的:

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,受苦人盼望着好光景。 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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